关键词：秘密
不怕人猜
江湖第一的情报交易组织烟雨楼，遇上了建立以来最昂贵的提问。
“当今武林第一人叶修，最大的秘密是什么？”
01.
烟雨楼的规矩，一分价钱一分货。常规的打探消息、查人寻物都有明码标价，而秘闻隐事、异想天开就全看你愿意出多少银子了。若提问者报价已经对得起问题的分量，烟雨楼便直接收下，约定交付答案时间；若出价低于预期，烟雨楼便会直接向全江湖公开，要么坐等看中赏金的能人奇士来取，要么提问者主动抬价直到烟雨楼接收为止。
作为情报组织，烟雨楼的信誉自是没得说，否则绝不可能短短数年便占据江湖之首。即使一眼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议的要价，提问者在得到答案之后也会倍觉物有所值。
——但面对眼前的“这个”问题，整片江湖都沉默了。
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，而人又是因秘密而成为人。是故江河湖海深处有刀光剑影，有山隐水迢，自然还有无数关涉身家性命的秘密。
每一桩最终大白于天下的秘密，不是牵扯到世家大族的陈年往事，就是翻搅出名门正派的血雨腥风，抑或消解了武林顶尖人物的金钟罩铁布衫。
因为秘密还有一个名字，叫做软肋。
叶修何许人也？十数年间唯“传奇”二字耳。
他最早出名时是个小镖局的镖师，化名叶秋。似是因生计所迫，所接委托不计大小，但每镖必达。即使是盗匪丛生的路线、价值连城的宝藏，亦能连人带物毫发无伤。声名鹊起之后，他以“一叶之秋”名号在整座武林前正式露脸，并立即形成横扫之势，将各门派新人全数击败，又在三年时间内将八方掌门一一挑落，获封“斗神”之名。
在他之前，刀与剑是江湖兵器榜的主流；而他之后，那支名为“却邪”的战矛傲居榜首。
彼时还名叫叶秋的少年天才，渐渐有了自己的门派和徒从。“嘉世门”建立起了以矛为信仰的武学，追随者众，后又分化出了潜心学艺与打理日常的不同群体，好不热闹。
掌门叶秋本人只是个武痴，除了精进自身和传道受业之外别无所求；主事的大长老陶轩是叶秋早年落魄时的镖局头头，门中诸事无论大小都由他最终定夺。
然而。江湖者，渺远而逼仄，纯粹而险恶也。
武林第一的叶掌门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新境界，却在门派夺权的泥淖中选择了黯然离场。甚至连最引以为傲的却邪都无权带走，被陶轩连着掌门之位一同交给了虎视甚久的后辈孙翔。
这之后他本该湮没在烟尘里，因为江湖一代代新秩序的更迭才是逐鹿的焦点，从不缺乏盛极而衰、新陈交替的故事。
然而不到一年，一个叫叶修的人，以“君莫笑”之名执一把伞形奇兵，重新杀回了武林之巅。其伞曰“千机”，簧锁勾连、千种机变，几乎涵盖江湖可见全部十八般武艺。
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，之前选择战矛是出于偏爱，叫叶秋是因为名号不过浮云，这个眉间经风历霜的青年仿佛没有弱点、没有短板——无坚不摧，无所不能。
真正的武林第一人，从未拱手让出过。
他在武林大会第一次耀眼如流星、第二次迅猛如飓风、第三次炽烈如焰火的时候，都接收过各色质疑和嘲笑。然而在被狠狠砸回到草根里，却依然横亘成一座新的高峰时，再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置喙。
醉卧沙场君莫笑，古来征战几人回。
这样的一个人……竟想知道他的秘密？
此问一经公布，立时在江湖上引起了滔天巨浪。
人们当然好奇最终的答案，但更多的关注落在了提问者到底是谁。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前，提问者的身份也是保密的，反而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。酒肆勾栏，茶余饭后，与时俱进的说书人甚至已把传言汇编成集，衍生出有关提问者的各色结局。
说法之一是北方韩氏之主，韩文清。
韩氏是蕴藏多年的拳法世家，门派之名亦是强硬笃实的“霸图”二字。韩文清年少成名，至今仍雄踞拳法家战力之首。早在一叶之秋时代，他就与叶修成为了所谓的“宿命对手”。同年武林大会出道，对武学的坚守和弘扬都是十年如一日，两人点到为止的切磋、正式场合的较量不计其数；虽各有胜负，但有心人统计起来还是叶修得胜更多些。
君莫笑如长虹贯日般重返顶峰后，又一次消失在了江湖视野中。老对手再次封神，尚未与之交战的韩文清是否会以此方法逼他现身？
说法之二是嘉世门的继任者，孙翔。
常有人喟叹，孙翔的实力可称得上奇才，却是个有些生不逢时、甚至带着悲剧色彩的奇才。早期的嘉世，叶秋一人是参天大树，孙翔就生长在巨大树冠的阴影之下；等到叶修被流放，失去精神核心的嘉世颓势骤显，易主的却邪根本不足以撑起一片天，孙翔想在武林中掀起的改朝换代之风更是连个根基也无。
再后来君莫笑异军突起，战矛之锋被千机以碾压之势击溃。新仇旧恨，是否会让没落中的孙掌门不惜重金，想要获知对方软肋一击得中？
最后一种，亦是最令人信服的说法：南方轮回山庄少主，周泽楷。
这与轮回山庄作为后起之秀问鼎江湖的地位无关，与周泽楷所获“一叶之秋后武林新第一人”的赞誉也无关，当然更不可能与周少主“江湖第一美男”的坊间评价有关。
不过……好像也并非真的无关。
“这就要提到另一位神仙人物，‘江湖第一美女’苏氏沐橙了。”
说书人惊堂木一拍：“预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”
烟雨楼自家开的茶馆里，兴致盎然的故事正在上演。听众们颇觉余味无穷，纷纷尽职尽责地鼓掌喝起彩来。
茶楼二层的雅座上，一个面带轻纱的少女正不紧不慢地烫洗茶具。晚照的夕曛落在那纤葱般的手上，将她腕间漏下的绳结染成了浅橙色。
“怎么说到这里就没了？”
一旁的少年原本伸长脖子听着下面的话本，此时有些意兴阑珊地坐回桌前，托腮看少女煮茶。这少年生得极其俊美，顾盼神飞的凤眼点缀着精巧小脸，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意思。
“不过是逛街市偶然歇脚，竟能听到如此精彩的时评，也算不虚此行了？”少年随手拈了桌上的一块海棠糕丢进嘴里。
一盏新沏的茶递了过来：“这可是近日最有价值的谈资，楚公子不也乐见其成？”少女摘了面纱，笑得十分明媚。
少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：“话虽如此，我还真有点好奇了——轮回的小周，到底是不是老叶的假想敌呢，沐美人？”
这一番对话要是被外面听见，恐怕要引起万人空巷的围观盛况。烹茶少女正是“江湖第一美女”苏沐橙，而她对面言笑晏晏的少年，则是人称楚公子的烟雨楼楼主。
江湖话题的焦点人物，与掀起话题的幕后主事，此时竟在安然地对坐饮茶？！
02.
江南苏氏并非名门望族，约略起于东南形胜的钱塘，在一叶之秋成名之前，是个根本无人知晓的存在。但伴随着叶秋和嘉世一路奏凯，小小的苏家迅速吸引了无数的目光。一是因为叶秋身边那个如影随形的搭档，倾城佳人苏沐橙；二是据说叶秋所持“却邪”的制作者，是沐橙早逝的兄长苏沐秋。
英雄的锋锐和美人的柔情本就是江湖最吸引人的色彩。过于突出的容貌已将苏沐橙归入了后者，再加上她只是跟在叶秋身后策应，以至于常被当做好看的花瓶、好捏的软柿子。平日里因叶秋回护得十分周全，这揣在怀里的花瓶、含在口里的柿子无人动得了；不料到了武林大会的正式场合，那花瓶竟比铜铁的刀剑更锋利，那柿子竟比镇门的石狮更坚硬。
此时人们才渐渐开始用“英雄”的标准去品评苏沐橙。除了无可挑剔的内功身法之外，她还有一柄名曰“吞日”的强弩，也是旧时苏沐秋亲手打造的神兵之一。长发高束、着劲装背箭筒的少女，是叶秋永远可以放心交出后背的所在。当年和嘉世交战过的门派都感受过被矛弩搭档统治的恐怖：眼前矛尖划出银弧还不及躲闪，就有箭簇擦着耳边飞掠而来，瞬间避得了其一难避其二。
——武林第一人身边的女子，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？
风吹过的地方生春草，也生长着无穷无尽的传言消息。苏氏兄妹自幼失怙、相依为命的往事被扒了出来，当年街口常接济他们的卖松糕大娘，集市上多给他们几棵青菜的老爷爷，以及他们讨生活的小镖局里那些旧同僚，似乎都有着分享故事的天赋。
于是人们也知道了，苏沐秋在铸造奇才之外，还是难得一见的贯通弓矢道的高手。从摸爬滚打中练就的一身武艺，曾使弓箭手“秋木苏”之名小有建树。无奈天不垂怜，他的人生篇章还未及翻开便合上了。他那孤弱幼小的妹妹含泪选择了继承兄长的武学理想和意志，成年后追随叶秋进入嘉世门下。
然而嘉世已悄悄失了建立之初的纯粹和专注。
主事长老陶轩早褪去了乡野小镖局的无措，逐渐往着自己的野心脱缰而去。等到苏沐橙“第一美女”的名气完全打响，陶轩便趁机放出风声，说嘉世有意与轮回山庄联姻。
轮回少主周泽楷是当时横空出世的弓箭手，执双弓“荒火”、“碎霜”，一手同时拉满至少六箭齐发，身法之华丽几乎无解。前辈气功大师吴雪峰曾无比惋惜地说过，若是秋木苏还在，或可成就一时双璧。
这桩子虚乌有的亲事，从实力上说是两大门派强强联手，从颜值上说“第一美男”与“第一美女”亦是围观者的喜闻乐见。更重要的是，之前关于苏氏兄妹旧事的渲染派上了用场，苏沐橙生命中最重要的缺失、武学中最精深的目标，终是有人以执子之手的方式赠还与她了么？
江湖上怜惜女神的人们都忍不住要击节叫好了。
表面上一箭三雕的绝妙计划，在陶轩那里还有更隐秘的一层考量：将苏沐橙从叶秋身边剥离开，让那个除了功夫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彻底孤立无援。
但是苏沐橙不同意。
无论陶轩怎么苦口婆心，甚至威逼利诱，她始终不肯点头。所幸轮回少主的性子向来寡言少语，苏沐橙也是拿得住轻重不会对外拆台的人，这件事嘉世装傻不提，江湖上的心心念念最终不过念念而已。
陶轩的动作并未因此停下。直到图穷匕见，以苏沐橙的性命为要挟，逼叶秋留下却邪离开山门。
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夜。苏沐橙被夺了吞日、缚了手脚，口中塞着布团，愤怒得目眦欲裂。叶秋淡然扫过全场，知道今日之局摆明了针对他一人，不会对苏沐橙动手，便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。
那个动作是明确无误的指令，是她早年跟着他在江湖里乱跑时养成的默契。苏沐橙眼中惊涛骇浪，手上却立刻放弃了蓄势突围的准备，再不挣扎。
以前只有他们两个人，若遭遇险情需要分开行动，叶秋与她有约定的暗号。
如果打算直接在目的地碰面，他就一言不发出去引开敌人，她便沿着原路迅速掩进；如果打算虚晃一矛后折返，他就会给她留个东西为信，而她便寻个附近隐蔽的高处等他回来。
此刻苏沐橙强忍着泪水，她怕看不清他的下一个指令。
叶秋突然扬手将背后的战矛拔出，深深地插在了面前的地上，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。
整个动作从始至终，他都凝视着苏沐橙的眼睛。
直到视野中那个背影被漫天大雪覆盖，少女的眼泪也终于决堤。
以却邪为凭，他一定会回来。
随后迎接苏沐橙的是近乎软禁的生活。
面对无处不在的排挤和隔阂，她发挥了可怕的耐心和韧性，学会了全部的忍气吞声和粉饰太平，坦荡的举止反而将陶轩衬得更加小人。门内对于易主的变故不敢吭声，但是为苏沐橙说话的人慢慢多了起来，于是她终于等到了拿回吞日的机会。
强弓劲弩都是远攻的兵器，但苏沐橙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在最善近身的战矛之门中杀出重围，最终走到了一叶之秋被驱逐的大殿之上，走到了新掌门孙翔面前。
她身上带着轻伤，橙色的软甲上有星星点点的暗红，但精神却比正值全力的孙翔更盛。
明眼人都看得出来，即使处在被囚的状态下，苏沐橙的武艺又有了大幅的精进。
却邪呼啸而来，她却将吞日放回了细长的背包里，反身腾出；又趁对方惯性未收的时候，使巧劲攻其面门。论力道她并不占优，但是她的灵活创造了机会。几番往返，苏沐橙以肩受重伤为代价，生生夺过了却邪。
孙翔完全想不到竟被一个女子轻易解了武器，表情顿时变得狠戾起来。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发难就怔在了当场。
因为苏沐橙已经被逼到了门边，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适时出现在她身后。
那个已经改回了叶修本名的人，离去时孑然一身被夺了一切，归来时手执千机再次势不可挡。
“我来晚了。”
男人的衣襟上还带着一路从山脚杀上来的血腥气，却让苏沐橙觉得无比安心。她伸手将却邪递到他面前，分明是一个提问。
——你还需要它吗？
叶修看着她的眼睛，摇了摇头。一个已经背叛了他的信仰，即使再信任什么、仰仗什么，也与他无关了。
“那么，与嘉世之缘，到此为止了。”
苏沐橙说完，毫不迟疑地从背包里取出了一支长弓来。这把弓几乎与她身高相同，弦的力道也显得很沉，一看就不是为她设计的。在场熟悉苏沐橙的人都知道，这是常年挂在她屋中的那把无名弓。
而此时，她顶着血流不止的肩膀，缓慢而坚决地张开了弓弦。那支架在弓上的“箭”，竟然是却邪？！
叶修听任她的一切决定，只是稳稳地扶住她的后背，给她颤抖的身体注入力量。
瞄准，满弓，送弦。
沉闷的破空之声，却邪笔直而坚决地扎入了写着“嘉世门”的牌匾正中。交错的裂缝迅速迸开。
耗尽了全部气力的苏沐橙被叶修一把抱起，走入了门外的光影里。身后碎开的匾额随着却邪落了一地。
03.
“那是我哥哥的弓。”少女从回忆中出来，拈起紫砂壶为两人添了新茶。
轰轰烈烈的过往，在茶楼斜照里化作一个荡气回肠的梦境。苏沐橙作为叙述者显得很平静，反而是听故事的楚公子唏嘘不已。
当年苏沐橙与嘉世门的决裂，江湖皆称可担得起“贞烈”二字，只要是个人都听说过，专业从事情报的楚公子只会了解得更多。但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内情、见血刻骨的感受，烟雨楼楼主也是第一次知晓。
意犹未尽地回味了甚久，少年才想起来追问道：“所以呢？所以你说的这些与我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？”
楚公子之前问的是，轮回周泽楷究竟是不是叶修的假想敌。
这问题里刁钻地埋了好几处心机：“叶修”，“假想”和“敌”——叶修到底是因为什么假想才会把周少主视为敌人，特别是这个假想与苏沐橙有关的时候？
之前嘉世弄巧成拙的“婚事”是被几方合力“遗忘”掉的，不过周泽楷本人的反应却让人津津乐道。
那一年武林大会，他代表轮回接受新秀挑战，对面不知哪门哪派的少年在比试前高声宣战：听闻周少主有望迎娶武林第一珍宝，特来讨教，权且当做对独占红颜的抗议。结果正式开打后被周泽楷三个回合内制服，连客套的交换几招都没有。
这一幕很快就被好事者传扬开来。后来想起都说是英雄有意美人无情，周少主对苏姑娘怕是藏了几分真心的。
以此为前提做推论，叶修对苏沐橙的假想便呼之欲出了。
才不是那种“一夜乡心五处同”的棠棣手足，分明是“玲珑骰子安红豆”的鹣鲽连理。
不要说周泽楷是新一代武林巅峰、“江湖第一美男子”，所有可能觊觎苏沐橙的目光甚至遐想，难道不都是假想敌？
夕阳攀在对面的楼檐上不肯离去，似乎也在好奇苏沐橙的回答。恍惚间，她的脸上不知是橙黄的光晕还是倏然而至的绯色。
“不是。”少女细细摩挲着茶盅，到底还是诚实作答了。看着对面有些揶揄的神色，又补了一句：“我刚才不都讲了嘛……”
“那也太含蓄了，我可没有老叶那点灵犀，听不懂啊！”楚公子笑嘻嘻地得寸进尺。
少女歪了歪头，笑了。
苏沐橙的笑有很多种。开怀舒畅的，温柔可人的，都能美得春意盛开；哪怕是盛怒之下，一抹笑容会映得她整个人气场更加强大。此时此刻她也是笑靥如花，但这一朵似乎是历经寒霜骤雪后的梅花，清香中带着傲然的风骨。
“每一份情感的生长都是独立的，不存在谁补了谁的缺。拥有都是新的拥有，缺失的就是缺失了。
“哥哥给予了我全部的亲情，还有关于武学的最初信仰。哥哥是独一无二，永远无法被填补的。即使小周比哥哥还要优秀，即使他树立了弓矢道的新地位，对我来说也不可能偿还分毫。
“所以，小周于我而言，只是私交较好的后辈而已，叶修又怎么会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她突然咬了舌头。
叶修才不会将一个兄友弟恭的后辈当做这样的假想敌啊。
楚公子无视她的赧然追问道：“那叶修呢？叶修对你而言，到底是什么？”
“这是秘密哦。”苏沐橙狡黠地眨了眨眼。
那些话明面上说的是小周，可心底里字字句句都在对比另一个人。
要紧问题让这小妮子搪塞过去，楚公子倒也不恼：“烟雨楼最拿手的就是破解秘密了，你确定要这么敷衍我？”
苏沐橙竟然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：“连烟雨楼楼主都想知道的问题，怕是比‘叶修之问’的价格还要高的。”
她似乎能听到楚公子磨牙的声音。
“我知道你关心我，怕我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……”苏沐橙安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。只是那认真恳切的眼神，却配上唇边几分小小的戏谑：“可你总爱穿男装撩小姑娘，又怎么会明白身为女孩子的心思呢，秀秀？”
许久不曾提起的闺名让对面的人明显一滞。
世人眼中的楚公子，是个短短数年内建起烟雨楼、武功位列顶尖之属的新锐。唯其容貌变化莫测，时而长身玉立衣袂飘飘，比之周泽楷不遑多让；时而又云鬓珠玉霓裳翩翩，堪与苏沐橙平分秋色——
然，烟雨楚氏，闺字云秀，竟真是秀颜倾城的女儿身。
“有人在等你开窍，哪天他等到了，你就会明白我此时的念想了。”
苏沐橙意有所指，却十分体贴地没有说透。楚云秀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，快得几乎抓不住。都是绚烂如夏花的年岁，即使她的性子更张扬恣肆，即使她假扮男子时常常是掷果盈车，终究内里都还是一副女儿心肠。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思，她怎会真的不懂——
否则为何能答应让整座烟雨楼配合着设了这个局，单等叶修落入彀中？
眼前的美人平静而柔和，但灼灼的眸色从容又坚定，无端让楚云秀想到比武场上的叶修。
真好。他们都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，是从患难岁月里携手长出的两棵树，枝桠在风中交错相依。
“沐美人，明明是你提的问题，就这么让轮回背了黑锅？”楚云秀又恢复了倜傥公子的模样，从袖中取了一柄玉骨折扇作势要敲少女的脑袋。
苏沐橙一边躲一边笑：“小周的心上人可是王室贵女，将来去京城求亲时免不了需要叶修帮忙，现在背个锅怎么了？”
捕捉到重要信息的楚云秀立即停下动作，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。苏沐橙道：“你以为轮回少主为什么要教训那个口不择言的后辈？还不是因为小郡主当时就在现场偷偷围观么。要我说……”
“我问的不是这个，”楚云秀啪地打开了折扇，“老叶在京城竟能帮得上王室的忙，他究竟什么来头？”
苏沐橙愣了一瞬，微笑着反问道：“叶修纵横江湖十多年，出于各种目的想知道他身世的人不计其数，烟雨楼会查不出么？”
楚云秀蛾眉紧蹙，无声地做了否定的回答。
苏沐橙摊手：“所以答案就在眼前了啊。京城、姓叶、连烟雨楼都查不到，这些线索还不够楚公子得出结论吗？”
“所以他真的是……”
京城朱雀街上低调而威严的所在，今上最信赖和仰仗的掌兵世家，无人能探得其完全实力的护国砥柱。
虽然从不主动涉足江湖，但江湖上遇见了都会主动避让的，叶氏？！
04.
“啊嚏！”兵阵图前的叶少帅揉了揉鼻头，引得身边几个副将一脸紧张。这位世子爷之前流落江湖十数年才被救回，如今刚刚接手叶家亲兵，几乎没日没夜耗在营中，万一没照顾好恐怕要被老王爷怪罪的。
叶老王爷是当年平西寇、定北疆的大将军王，居庙堂之高而思边关之远，一心一意治军练兵。谁料家中天赋异禀的长子叶修某日突然出走，很快音讯全无。最初老王爷只当是儿子年少轻狂，想去所谓“江湖”闯荡一番，打算等人回来了再军规严训，但后来渐渐发现了不对劲。
那年正值天山魔教崛起，从中原名门掳走了一大批骨骼清奇的少年，以定期解药的毒蛊控制，培养成令行禁止的暗卫。消息传到京城时叶家长子失踪已经整整一个月。叶家上下陷入了罕见的慌乱中，连处变不惊的老王爷也把焦急写在了脸上。他们立即派精锐沿着边境秘密查访魔教踪迹，终是一无所获。众人的心都往某个深渊沉了下去。
所幸叶修并非家中独子，其他弟妹渐能协理家事扶持双亲，总算老王爷夫妇还留了个念想，未至老来孤独的境地。
这样寻而无果地度过了十年。
直到老王爷旧年的江湖好友来访，偶然提起钱塘一带有个年轻人很是厉害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，其中使枪的招式仿佛得到过叶家真传。虽是个混迹武林的闲人，手里却都是战场上实打实见血的杀招。
叶家枪法绝不传外，独这一点就足以燃起所有人的希望之火了。
原来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落入魔教之手，说不定只是关心则乱的误会。原来以为隔着天山山脉纵横，说不定只有长江连着钱塘江的水波。
失而复得、死而复生的感觉，对于牵肠挂肚的亲人是最大的慰藉了。
这个暴露身份的年轻人，正是隐没在一家小武馆里的叶修。
从嘉世山门离开，他在余杭最繁华的街上找了个门面还算齐整的武馆，自荐当上了教头。有了糊口之法后，他悄悄回了一趟苏家老宅。虽然这里早已没有什么主人了，但他和苏沐橙一直雇了些仆役来打点，所以看上去依然带着温暖的烟火气。
后院那棵梅树已经长得很高，苏沐橙幼年最喜欢爬的枝桠如今连他也够不到了。他从树根底下挖出了尘封已久的铁箱，慢慢将千机伞擦得银光锃亮。
他那时只想着等嘉世门内风波平息就去把沐橙接回来。若她还愿意跟着他一起，就在那个名叫兴欣、有个泼辣老板娘的武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教弟子；若她厌倦了打打杀杀，就回到最熟悉的家里做什么都好，反正他养着她。
叶修想得坦然，想得具体，却没有细究这些想法到底源于什么样的情感。或者说，那时他根本不敢细究。
兴欣是个很普通的武馆，原本是老馆主留给女儿陈果的嫁妆，可颇有几分侠气的陈姑娘决定继续开下去，也想正经当做一份事业。格局不大的小馆子，虽然远不能自立门派，竟也是热热闹闹。
直到那个风雪的夜晚，一个憔悴而疲惫的男人走进来，“听说你们缺个教头。”
陈果装作没有看到那人身上的伤，只当是与人争斗后需要躲起来的输家，试了几招就收留了他。很多年后她常常会想起这个过于普通的画面，却总能激荡起别样的心绪。当时与人为善的小决定，竟将自己带进了跌宕起伏的武林风云之中。平凡的兴欣在那个人的指导和训练下，来自三教九流的小角色逐渐打出了名气，最终还去武林大会露了个脸，顺带她的名字也跟着“垂青史”了一回。
这些陈果原本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，是在叶修带回另一个人后悄然发生变化的。
叶修的功夫没得说，教徒弟很是尽心尽力，她作为老板也就不去追究他的各种小动作。这家伙除了上工都很懒，武馆的其他事务从不爱搭理，有空就忙着打磨他那个古怪的武器。他还在院子里驯养了一只送信的隼，取名叫“球球”。
陈果问过他到底是往什么虎穴龙潭送信，竟然能用得到隼这么凶悍的动物？他笑笑，那可比龙潭虎穴还可怕呢。
大约过了六个月，球球出去飞的频率突然变高，总是老神在在的叶修也露出了难得的焦躁情绪。有一天球球大晚上才回来，叶修匆匆看完它带的信，腾地就飞出屋外没了踪影。
——然后在第二天深夜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姑娘回来了。
陈果不是没有怀疑过叶修的真实身份。毕竟在余杭城里开武馆的人，绝不可能不知道嘉世门，更不会没听过一叶之秋的名号。但她的完全确定却是在看到那个姑娘之后。
如果江湖上还能有人这样抱着毫不设防的第一美女的话，非“那个人”莫属。
叶修既不解释情状，也不管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，只是恳切地拜托陈果帮忙照顾小姑娘。陈果最仰慕的江湖高手就是苏沐橙，就算叶修不说她也会全心全意，但他那时候依然紧张地重复了好几次。
“她有点怕疼，所以清洗伤口稍微轻一些。普通的金疮药对她用处不明显，最好用加冰片的白药。她如果清醒了说渴，就给她喂点茶……”
救人要紧，陈果无暇去思考更多，只能飞快地记下这些要点。后来苏沐橙渐渐好起来，她才慢慢回想那个手忙脚乱的夜晚，叶修的语无伦次里竟是深深的恐惧。
他是武林第一人，但若那姑娘有个短长，陈果并不怀疑他会就此彻底崩塌。
等苏沐橙已经可以跟兴欣的小徒弟们胡闹时，叶修又恢复了诸事不在意的闲适状态。
但陈果也看得分明，他这么闲散不过是因为之前的步步筹谋有了成效：原先是街头混混的包荣兴，在加强锁喉膝袭的练习；原先夜盗千家的神偷方锐，沉稳下心思推起了气功；原先被刺客组织抛弃的乔一帆，找到了操纵暗器的法门；而不肯当闺阁小姐的唐家千金，似乎刚好把永不服输的劲头发挥在那一柄战矛上。就连叶修以前在护镖路上不打不相识的山匪头子魏琛，也金盆洗了手，挤在馆里跟小辈们不厌其烦地切磋。
这分明就是一个小门派的雏形。
不过，作为绝对核心的叶修，似乎并不打算再树立什么武器的信仰了——他的那一柄千机，足够把刀枪棍棒、斧钺钩叉、鞭锏锤抓、战矛弩机都使个遍。
就算有，兴欣的信仰只会是包罗万象，又万象归一。
05.
重返武林之巅后，叶修就又没了影子。
有急于成名的少年，想通过挑战高手树立江湖地位，都跑到余杭城来闯兴欣的门。
老板娘有些尴尬地解释说，君莫笑真的不在，自武林大会回来，他就主动接了武馆的副业，当镖师去了。
来人自然是不信的，就想趁着夜间偷摸进来。
可是你想想兴欣这群人原先都是做什么的，盗贼、流氓、刺客，哪个不是最擅长夜袭、暗杀之道？那些人不要说接近后院了，还没开始飞檐走壁就已经被暗器摆了一道；难得能落地的，又被随手飞起的一块砖砸晕了脑袋。
时间一长，人们也就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，无人再前去叨扰。
叶修是真的去做了镖师。当然，带着苏沐橙。
当初被抛入水泽淤泥之中时，他所想的是不过从头再来。等他终于做到的时候，才发现追求顶峰的道路上，千帆过尽皆不是，何如惜取眼前人。
小姑娘童年生活贫苦，后来又一心苦练武艺，从没有见过更广阔的江湖渺远。一听说能够借着护镖的机会四处玩耍，便立即答应了他的提议，喜滋滋地就开始动手收拾行装了。
走江湖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，就算是他们俩这样级别的高手，也会被穷凶极恶的匪徒缠上。苏沐橙的武器限制着她的攻击距离，所以叶修会尽一切可能将近战的敌人吸引在自己身边。有一回到了紧要关头，骨血中的记忆成为下意识的反应——叶家枪法，战场上见血封喉、所向披靡的杀招。
所以当后来某天他们在山林里遇到了两拨人马时，叶修露出了无奈的苦笑。
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多年，远飞的纸鸢也终归断不开家的长线。他还有未承担的将门责任，祖训的惩戒少不了，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眼泪也少不了，担下便是。他想着把沐橙也带回去，母亲和妹妹该是多么喜欢她；可是沐橙这么不清不楚地跟着他，到底算是个什么名分呢？
于是他便又把回家的日程往后延了。不是他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，甚至也不是他不明白沐橙的想法；而是明明沐橙的心在他面前剔透得像一颗水晶，他仍再三再四珍而重之地不敢轻易触碰。
雏鸟对于第一眼见到的生物，就会自觉地产生依恋和信赖。如果只是因为他是那第一道光，就让沐橙托付了终身的念想，对小姑娘不公平。
尘埃落定之后，他想着再单独陪她逛一逛江湖，有更长的日子去提醒她多看多想。
没想到，因为那惊鸿一瞥的枪法，家里人到底还是找过来了。训练有素的亲兵与不择手段的劫匪，从武学气质上就能分辨清楚；更不用说陪伴他长大的兵营阵法图，就那么精准地排列在树林掩映之间。
他回头确定了苏沐橙的位置，她正灵巧地攀在身后的岩壁上；再一看匪徒气势汹汹的来路，已经越来越近。
那一刻他有两个选择，一是带着沐橙解决掉这群山匪，冒着习惯性招式被自家人看穿的风险；二是指挥亲兵作战，效率最高损失最小，前提是直接摊开叶家世子的身份。
每回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，“对沐橙危险小”就成了唯一标准。
来不及想太多，叶修已经从天而降落在了亲兵的队列前。身为将门之后，他指挥这样的阵型可谓信手拈来，消灭一群乌合之众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而已。
末了，大大咧咧将千机伞往肩上一扛，故作无奈地叹气道：“怎么办，藏了这么久的秘密，还是要暴露了啊。”
众人都激动不已地上前向世子行礼，最后簇拥着他离开是非之地，沿着官道回京城去了。
苏沐橙在山崖上改攀为坐，好整以暇地围观了全程。从叶氏亲兵进入战局之后，她就对结果毫不担心了。叶修从未对她隐瞒过身世，她也见过叶修的枪法，因而那些精兵的来源早猜出个八九不离十。至于他们最终将叶修带走，她没有感到意外，毕竟叶家人找了这么多年，高堂雁序都翘首以盼。
甚至叶修从头到尾没有对她说一句话，她也完全没有意外。
因为他再次“留下了什么”为凭信。反正总会回来。
刚才的战斗间隙，叶修趁着躲避正面攻击的腾空，往一棵树的枝丫上挂了东西。那树梢离她藏身之处最近，苏沐橙端起吞日飞起一只短箭，将那节树枝摘了下来。
——是个触感有些旧的手工绳结，褪色得厉害。苏沐橙的心却砰砰直跳，脸颊也变得滚烫。
叶修那句话，在场的人都以为是瞒了十多年的身份秘密终于曝光。但此时看着手心的小物什，苏沐橙明白，他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。
哥哥还在的时候，跟着两个大男孩过日子的小姑娘，因着艰难的生活而早早学着成熟。十三四岁时，那两人忙着养家糊口，生活上有时还需要她来照料，能带她读些书已经是挤出来的时间了。至于女红之类更是没有条件也没有人教，她便跟着街坊小姐妹偷偷学。
学的第一样便是同心结。小沐橙完全地理解这种绳结不可替代的意义，也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送给谁。那个人突然地闯进了他们兄妹的生活，突然地成为哥哥肝胆相照的好友，突然地成为她理解武林的一座殿堂——也突然成了那些温柔诗词中让她主动代入的形象。
是金风玉露一相逢，是身无彩凤双飞翼，是此时此夜难为情。
是愿得一心人，白首不分离。
人生中第一个绳结终于编成，苏沐橙捧着那个粗糙的小玩意儿十分满意。她想了想，又悄悄地用小珠子串了线，在那个结的背面缝了个小小的“叶”字。手艺不精，字形也歪歪扭扭，但其中含着她酸酸甜甜的小秘密，就足够珍藏起来了。
不幸的是，哥哥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。他拿起同心结还“吾心甚慰”地说妹妹长大了，但翻过来看到那个字时整张脸马上黑了下来。小姑娘被哥哥逮住尾巴正在又羞又臊地懊恼着，此刻看到他黑云压城的表情吓得噤了声。
苏沐秋无可奈何地安慰了她几句，转头就去院子里找叶修。后来他们就摆出决斗的架势大战了几百回合，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尽直接躺倒在地上。
“所以……是因为我，哥哥生气了吗？”她给两人递了水，小心翼翼地蹲在苏沐秋身边。
苏沐秋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辫子：“不是。叶修和我这是拿却邪打赌呢，他打赢了我才能拿走那支新战矛……”
叶修乐了：“说得对。既然我赢了，那就给我吧。”
苏沐秋使劲翻了几个白眼。只可惜两人都是仰面朝天，互相看不见神情。
隔着十多年的时光，苏沐橙忽然想起来，却邪归叶修使用是制造之初就商定好的，哪有什么打赌之说。
那时候唯一能当做赌注的，想必就是……
她对着渐渐洒下来的月光，仔细看着已经有些磨损的同心结。在那个忸怩的“叶”字边上，有人用极薄的银箔刻出了一个同样大小的“橙”字，并小心地嵌在了红绳里面。
这一次，叶修留下的是个秘密的答案，也是个新问题的选择权。
06.
回到家中的叶修并没有遇上想象中的暴风骤雨。
岁月已经侵蚀了父亲如山岳一般的身形，也慢慢磨去了他严厉的脾气。母亲欢喜落泪，却没忘了笑着调侃他怎么没把那据说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姑娘带回来。
温暖而心酸的情绪溢满了胸膛。
要说他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，其实叶老王爷猜得挺准。他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子，先天条件优异又勤学精练，奠定了扎实的武学功底和机变的战略头脑。而当武艺随着年龄增长之后，他开始清楚地认识到，一家之言、一门之法未必能藏之名山、传之后世，王府高墙和兵营校场都不可能给他更多的武学滋养。
只有江湖。烟波浩渺、无边无际的江湖，那才是自古以来群星闪耀、武学意志熠熠生辉的真正所在。
叶修想“出去走走”的愿望越来越强烈。仔细估量了一下，自家老爹前面三十年的战功，让边境在数十年内无法轻举妄动，正好给了他任性的资本。
为了迷惑家里的视线，他甚至特意挑选“魔教肆虐”的节骨眼跑出了京城。择了不常规的路线南下，几经辗转步入了余杭的地界，并在那里写下了他的传奇。
他本来就没有想着一去不回，属于他的使命也没有想着逃避。他一个谈不上忠孝的孽子，在外面栉风沐雨这么多年回来，家和家人仍是毫无芥蒂地拥抱了他。这让他更加努力地想要弥补自己对于这个家的缺漏。刚回来的一两个月几乎吃住都在军营中，迅速熟悉着练兵布阵的流程，并理出了适应他个人风格的领军思路。
以至于烟雨楼接到那个“惊天一问”的消息，老王爷夫妇反倒比自家儿子先知道。
叶家大约就是在叶修失踪后便养成了探听江湖风声的习惯，后来听说钱塘一带有叶修的踪迹，他们才把关注点从西域天山转回了中原武林。这时才知道，那个所谓“不成器”的小子，已然站在了江湖的最高点。
只是如今这个所谓的“秘密”么，叶老王爷阅人无数又旁观者清，竟比江湖中那些信誓旦旦的猜测要准得多。这哪里是江湖地位的争夺、人生阴影的克服，分明就是那姑娘在用昭告天下的勇敢方式向他儿子表达心意。
于是老管家跑去军营告知叶修，王爷夫妇让他劳逸结合，晚上回家吃饭。叶家世子一进门就觉得阵仗不对，家里年长的仆役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奇异的鼓励，弟弟妹妹的眼中则是钦羡和期待。直到父亲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锦囊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是个好孩子，你小子要是接不回来就军法伺候。”
叶修隐隐有了猜测，打开锦囊一看，顿时笑得有些恣意飞扬。这是他江湖闯荡时最自信的表情，是在家人面前很少流露的不羁，此时却充满了感染力。
“儿臣领命！”
这一次返回余杭，他带着不同的情愫和不同的目标，内心忐忑而期待。
想他当年出走的时候，因为担心还没离开家中眼线的范围，一直不敢暴露自己惯用的武学招式。一边用最笨的基础功夫与各门各派的弟子偷偷切磋，一边替人跑腿、运货勉强解决生计。直到他在山林里碰上了押运镖物的苏沐秋，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，看得出来必定是潜质惊人的练家子。两人交手难分胜负，后来竟丢下武器聊起天来，发现对方的武学观念与自己甚为投契。
得知叶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状态后，苏沐秋坦然介绍了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情况，说要不嫌弃就暂时住到他们家去。虽然是王侯公子，叶修却也是在粗粝军营里长大的，对生活条件要求从来不高，便感激不尽地同意了。
苏沐秋没有直接领他去苏家的小院，而是半路折去了西湖。
“去接我妹妹。住的地方太小，周围又人多眼杂，平日里我们都去小孤山上练武，我设计新武器也是在那里……”他解释了一句。叶修点点头表示理解，寒门习武的艰苦他是知道的。
他不知道的是，那里即将成为他人生最大秘密的初始。
那天余杭有些阴雨，西湖的水光没有晴时好，波浪比平日更见汹涌。苏沐秋站在花港边上一脸担忧，他妹妹独自从湖心划船过来怕是不安全。
叶修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西子湖。
父亲虽是个武将，却没忽视了儿女的文学素养教育，所以教他自幼在兵法地图之外也读了不少诗书。“更添十里湖光、对南屏晚妆”，“正暮山好处、空翠远霏”，钱塘风月西湖柳是多少文人墨客的心头好。
不过眼前，雨水中的西湖如同被洗净了胭脂色的素颜少女，只余下最本真的样子，却含着别样的空濛之美。
湖上烟波里渐渐勾勒出一条小船的轮廓来。船头摇橹的人身形尚小，辨不分明。
“哥哥！”
小姑娘的声音甜甜糯糯，像是余杭街上有名的甜橙盅的味道。
船靠了岸，苏沐秋熟练地用绳子固定好，回身一抱，那小姑娘就跳进了他怀里。似乎是发现有生人在，便从哥哥肩头悄悄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眸看过去。
“这个……是叶修，”苏沐秋也没想出更好的称呼，只得生硬地介绍了一下，“以后他跟咱们一起。”
那小姑娘便大大方方从哥哥怀里跳下来，走到叶修面前，认真看了他一圈，倏然露出了笑靥。
“你好呀，叶修。我是武林高手苏沐秋之妹，苏——沐——橙！”
苏沐秋只带了一把伞，自然是全给沐橙。叶修就站在雨帘里，雨点的敲打还颇有了几分滂沱的意味。可是相比于将尘世喧嚣隔绝在外的雨声，他似乎能更清楚地听见“咚咚，咚咚，咚咚”的节奏，在强烈地撞击着他的肋骨。
聘聘袅袅十三余，豆蔻梢头二月初。
一个比雨西湖更天然去雕饰的少女。
嘘。这可是他的秘密。
（尾声）
“楚公子！”烟雨楼的心腹匆匆奔到了茶馆的雅间。
楚云秀看着舒家姐妹花发亮的眼睛已经猜到了大概：“所以，是来了？”
那两人用力点头确认：“来了！”
“那还等什么呀。我的第一美人，这就跟我走吧？”楚公子笑着收了扇子，向苏沐橙伸手作邀请状。
苏沐橙看起来依然得体而甜美，只有握着她手的楚云秀才知道她有多么紧张。
楚云秀把她藏到一扇暗门里，正好能看得见大厅里的一举一动。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命人去请那位护国大将军王的世子。
“世子爷不远千里光临敝楼，是有事要问，还是有问要答？”
楚云秀的折扇饶有兴致地敲着掌心，就差把奇货可居写在脸上了。
“都有。”
两个字，精简至极。那人面色平静，但眼中神采奕奕，唇边笑意深深，带着从容不迫的自信。
“答她所问：叶修最大的秘密，是苏沐橙。”
言毕他微微侧转，将身后整片长街让进众人的视野。
十里红妆。
世上最夺目的红与最耀眼的金交织成的梦境。
“请她回答：之子于归，何日宜其室家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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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哇，苏妹子怎么开始看武侠剧了？我还以为楚队长推荐的只有狗血剧呢。”一脸谄媚的方锐故作惊讶地问道。
日常的训练之外，叶修的消遣方式是在网游里拿小号晃。苏沐橙则是坐在一边占着半边屏幕追各种电视剧，看困了就地歪在叶修身上睡一觉。
“事出反常必有妖，点心大大你以前不会在意这个的。”叶修的眼睛并未离开游戏。
方锐被噎了一句，磕磕绊绊地开了口：“额……那个……说起来……我是被派过来问一件事的……”
苏沐橙依然靠在叶修肩上，侧过脸来表示她在认真听。
于是方锐努力睁大被闪瞎的卡姿兰大眼睛，视死如归地一气儿说完：“所以你俩到底是不是在一起了啊！！”
空气寂静了一瞬。苏沐橙似是没想到对方会问得这么直接，略惊讶地直起身来，长发在叶修的余光里拂过他的衣襟。突然变轻的肩头让他有些空落的不习惯。
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相互推搡起来。
三两下荣耀掉对方，叶修甩开键盘鼠标，熟练地从苏沐橙的口袋里取出一根棒棒糖：“老魏，你跟老板娘就不要躲了，别以为我猜不到。”
死点心不如死魏果，独死死不如众翘翘。方锐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打开房门。
砰地一声。
陈果因为之前紧贴在门上听动静，一时没控制好平衡摔了下来，魏琛大爆职业手速扶住了她的身体，顺便扎扎实实当了个肉垫子，疼得龇牙咧嘴。旁边是探头探脑的包子扯着满脸尴尬的罗辑，身后站着大方微笑的唐柔和挠着脑袋的乔一帆。
叶修觉得有些头疼，很想把他们都拖进JJC好好交流一下。
他抬起手使劲揉着眉心，身边的小姑娘投来关切的目光。清清爽爽的气息一如初夏的风。
——就算今天不说，以她的好脾气还是会被旁敲侧击很多次的吧。
“是的。”他沉吟半晌，最终做出了决定。各种推脱和套路，到底敌不过坦荡承认更符合本心。
这两个字可谓重磅炸弹。
“啊啊啊！！”
“苏妹子，他是怎么表白的啊！我就不信他能说得出来啊！”
“这个嘛，”联盟财富·第一女神·橙理了理发尾，“是秘密哦。”
大约是在某次抢完野图boss后。
苏沐橙的小号灵活躲过包抄围堵，找到事先商量好的副本钻了进去。这才推开键盘鼠标去看旁边的屏幕，发现传说中的荣耀脸T正在更密集的攻击中跳跃闪避。
虽然屏幕上小战斗法师依然进退有余，但苏沐橙还是有点幸灾乐祸，忍不住嗑着瓜子笑出声来。叶修尚有暇分心去看她的动静，此时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苏沐橙一把瓜子嗑完，屏幕上的君莫笑也已经来到副本入口。她把瓜子壳扔进旁边的垃圾箱，拍拍手回到电脑前，开始清理副本里的小怪。
叮。游戏小窗聊天提示，来自叶修正在操作的战法。
两个人并排坐着，直接开口就可以交流，平时只在与人对战不方便语音的时候选择打字。打副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，苏沐橙虽然有些奇怪，还是从善如流地点开了聊天窗口。
“这个boss抢得不错，不如我们在一起吧。”
她恍惚地看着屏幕上端正的印刷体，竟有些不认得这行汉字了。
趁她愣神，几只不同属性的小怪将她的枪炮师团团围住，身侧的战法已经瞬间掩护过来援救。
苏沐橙安静地笑了。橙香四溢，芬芳盛开。
她一面迅速恢复了职业选手的微操和意识，一面用角色回复道：
“好呀。”
Fin.
